作者:含羞草/發表於 2020 年 12 月 11 日 由 舟巷
(1)《高考1977》觀後感
今天在兒子的中學做義工,下班忙完後,這才有空把《高考1977》錄好的最後一集《改變命運》看完,感觸太多。許多如煙的往事又在腦海縈繞浮現,揮之不去…
當年高考總共要用兩天半時間,考場設在團部,每天早上八點半入考場,九點開始考試。我因家庭背景不好,被下鄉到沙漠中心的新生連,離團部大約三十公裡左右。
我們是1977年12月10日早上一點半起床,到食堂匆匆打飯,吃飯,兩點坐上拖拉機後面的拖斗裡,儘管我們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在寒冬臘月12月份的沙漠中,半夜三更的氣溫可達零下四、五十攝氏度,到達終點時,我們的手腳還是凍殭了,考試開始時,筆都握不住。考試期間,我們在團部禮堂就地打地舖睡兩晚,第三天上午考完後,我們就直接搭拖拉機回連隊。
儘管是那樣苦,我心裏仍然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感謝鄧小平給了我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我也感謝連隊領導批了我三天假去參加高考!我更感謝上帝的眷顧讓我能夠幸運地錄取。因為我幾乎沒有時間複習,僅僅是最後一個月在繁重的拉沙子工作後,晚上乘大家睡覺後,用手電筒在被窩裡偷偷地看數理化的成果……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簡單地說一下這個新生連的來歷。
1950年代初,在全國鎮壓反革命的高潮時期,執行處決之日常常會幾輛卡車押著「反革命」開往刑場。
某日某地,去刑場的路途中,前面押著團級以上的國民黨反革命的卡車突然輪胎癟了,拋錨在路旁,於是,後面幾輛團級以下的卡車紛紛越過這輛車,趕赴刑場,執行了槍決。然而,在卡車換輪胎之時,突然一輛三輪摩托車急速趕來,告知中央發布通知:鎮反立即停止。於是,這一卡車的高級軍官解救了。但因為他們的身分很特殊,有留洋的高級翻譯官或間諜,軍統、中統等精英將領們。其結果,是把他們秘密地押解到新疆莫索灣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中心,判為無期徒刑,建立起了中國一所獨特的不用鐵絲網圍住的監獄,對外稱做:勞改隊。隨後,又陸續押入了幾卡車類似情況的無期徒刑勞改犯。因為這些勞改犯與家人不允許有聯絡,家人只知道他們早已被槍決了。
到了1976年,我高中畢業的那年,這批勞改犯已死了一大半,活著的人也老了,干不動重活了,他們開墾的田地也要荒了。於是,這個勞改連改名為:新生連,將我們這些家庭背景不好的應屆高中畢業生分配去,美其名曰:脫胎換骨,接受勞動,好好改造,重獲新生。
然而,連裡的領導仍然是以前的看守人員,政治警惕性很高,對我們的信件、日記都要一一審查。我帶去的收音機完全沒有信號,一切與世隔絕。無電、無水甚至無房。我們一到地方,是自己打土塊,自己蓋的宿舍。當然,出入自由很有限,一舉一動都被監督,隨時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揪斗批判。無望,甚至絕望,是當時最強烈的感覺!我時時刻刻都會感覺到:有一天,我也可能會像那些勞改犯一樣,沙埋白骨,消失於無聲無息空曠的沙漠裡…
那一年,儘管高考恢復的消息遲遲到達了沙漠中心,但是,連隊領導卻半信半疑,尤其是對我們這批家庭背景不好,政治上不過關的知青們,有沒有資格參加高考?都是疑問。於是,我們仍然不批假複習,學習馬恩列斯毛著作之外的書仍然是被禁止的,一直到高考前的一周,連領導才給我們讀其他書籍的自由。這就是為甚麼我不得不在被窩裡偷偷複習的原因。
不料,1977年的高考,改變了我的一切。讓我感恩終生!
—— 2017年12月9日晚筆
後補:
儘管我是那個連隊唯一考上大學而又是最早走出沙漠的一批幸運兒之一,但是,一直被「國家機密」籠罩的那個連隊,以及從我十七歲下鄉一年半期間得到過刻骨銘心「特殊待遇」的經歷,已足夠讓我緘口莫言、提心吊膽地為此保密一輩子!
讓我開口的原因是因為2016年我回國參加高中畢業四十周年的同學聚會時,我的發小好朋友們問我:高中畢業後我為甚麼「失蹤」了?我提到了這個目前GPS找不到的地方。
他們非常好奇,專門擠出一天的時間,找朋友借到四輪驅動的越野車,載上我那廣州、北京和烏魯木齊當過武警和潛水艇兵的,這次回母校聚會的三位老同學,一早從石河子出發,開到了有GPS 導航的沙漠最邊沿的連隊去打聽詢問此監獄,沒想到,那位連領導是十年前進疆的人,而那個連裡現在居住的四十年前的老人也了了無幾,無人知道那個當年監獄的地方。
考慮到一旦進入沙漠,無路無信號無目標,是很容易迷路而走不出來的。加上當年逃犯倒斃沙漠途中,至今對我仍然歷歷在目,我們只好放棄重訪舊址的原計劃,非常失望地打道回府。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那曾經下鄉噩夢般的連隊早已從地球上抹掉了任何蹤跡!
我現已居國外三十多年,加上身患白血病,已無顧慮。今天,如果我再不能有勇氣開口提到這所永遠在中國地圖上沒有標誌,在中國歷史上沒有記載的監獄,那麼,我那段十七八歲的青春年華,也將和那些曾經與我在一起白手起家,屯墾戍邊的知青們,以及為我啟蒙唐詩宋詞元曲,第一次得知美國的自由神、英國的大笨鐘、法國的凱旋門、西貢的夜世界而打開了我對國門以外視野、如今沙埋白骨的當年老兵們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於無邊無際的沙漠之中了……
—— 2017年12月10日晨筆
(2)我的第一次祈禱
1977年12月10日的高考,最難忘的那一個黎明!
我們早上一點半起床,去食堂打早飯。匆匆吃了早飯,兩點整坐上拖拉機後面的拖斗裡。棉軍帽、口罩、圍巾、兩指棉手套、毛線襪子加氈靴、棉衣棉褲加棉大衣,我們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一雙眼睛的細縫,一路顛顛簸簸,趕往團部的考場……
坐在顛簸搖床般的車兜裡,沙漠黎明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冷風,將我從睡夢中凍醒。我活動著凍麻了的雙腳,仰望著璀璨廣袤的星空,雙手合一,默默祈禱:希望我能考上大學,活著走出沙漠。
那是一個破迷信的年代。
大概是在沙漠裡看到數多人命如蟻的冤魂命案,我不甘心自己來世一遭,就像他們那樣,無聲無息地,在那孤獨無垠的冰冷沙漠裡消失殆盡。所以,那個祈禱我是非常非常真誠地,也是我的第一次祈禱。不過,那時我不知道有上帝存在,而是向繁星閃爍的蒼天祈禱地。
幾個鐘頭後,待到了團部,我們滿頭白霜,用凍殭的雙腿,艱難地跳下拖拉機的拖鬥,帶著凍得嗦嗦發抖、包裹臃腫的身體和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直接走進了有烤爐的考場裡。我用著一雙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握起了筆,拿起了試卷,開始回答那一個個,將可能帶著我走出沙漠、奔向自由的題目……
我的祈禱靈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