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昭
嵇康是以彈奏《廣陵散》聞名的。從記載來看,《廣陵散》的曲名在漢代就已經存在了,它所講述的是戰國時期聶政刺韓相的故事。所以現在這個曲譜中就有關於“刺韓”“衝冠”“發怒”“報劍”這些小標題。但嵇康他所學的此曲的來歷,在《太平廣記》裏有另外一個記載。
月華亭得授廣陵散
說嵇康一次外出,投宿於一個叫月華亭的地方。這地方一直有鬧鬼的說法,還整死過人,所以過往的路人一般都不肯住。而嵇康生性豁達,他講率性自然,從來什麼東西都不挑不撿,他也不在乎這個。
在晚上一更天時,嵇康自己在彈琴,就聽見空中有人叫好。嵇康就問:“君是何人?”那聲音就回答:“我是已經死去的古人,原先是死在這裏。聽到您彈琴,因爲我生前也愛好音樂,所以前來聽琴。但是死的時候是形體殘毀(估計是橫死,缺胳膊斷腿,形體不全),不想現形嚇着你。”
嵇康這個人生性豁達,他說:“形骸之間,復何足計?”意思既然是知音,那我也不在乎你是沒有腦袋還是缺胳膊斷腿,所以我們是以音樂交往,咱們知音,老兄你就現形吧,於是這鬼魂就現形了。
然後嵇康肯定是沒有被嚇着,這一人一鬼就談論音樂,且相談甚歡。而且這個鬼魂在音樂上還頗有見地,他當時向嵇康彈了這首《廣陵散》。嵇康之前雖然也學過這首曲,但遠不如這個鬼魂彈得動聽,於是他就從這鬼魂這裏又再學習了一遍《廣陵散》。兩人天明道別時,這鬼魂還與嵇康誓約,說你不能傳授給別人。
名人遇鬼,能像嵇康這麼多的還是很少見的,嵇康確實好像跟鬼魂是比較有緣的。嵇康雖然遇鬼,但他從來不怕鬼。

明代的《舌華錄》裏面有這樣一個故事,說嵇康晚上正在燈下彈琴,忽然眼前出現一個人,開始還很小,轉瞬間就長到身長一丈有餘。這個人皮膚漆黑,穿着單衣,繫着草帶,看起來也不像人。嵇康也不害怕,就這麼直直地盯着他看,看了一會,就一口把燭火吹滅了,他說:恥與魑魅爭光。就是說:我不同鬼怪在一片燭光之下,我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與鬼怪在一盞燈下爭光,我以此爲恥。宋代《太平廣記》的《靈鬼志》裏也記載了這個故事。
關於這位琴學史上的奇人還有什麼故事呢?
嵇康學《孤館遇神》
明代的《西麓堂琴統》當中有《孤館遇神》這一首琴曲的琴譜,這首琴曲的題記裏面說:嵇康在燈下撫琴,忽然眼前出現厲鬼,這個厲鬼自稱是周朝的伶官,所謂伶官就是古代的倡優、排優之類的總稱,表演樂舞、雜耍、戲劇之類的人。這個伶官說自己被殺死於此地,屍骨尚存。嵇康第二天就從房間的地面往下挖,就果然看見有屍骨。
這個故事和我們講的嵇康跟鬼魂學《廣陵散》的故事比較相像。但是現在所流傳的《廣陵散》和《孤館遇神》是兩首琴曲,這個故事中的遇神其實是遇鬼了。
東晉的抱朴子葛洪講的就是另外一個故事。說嵇康有一次遊覽天台山,觀蒼海日出,訪仙山勝境,也拜訪了安期生、河上公這些前輩先人的遺蹟。嵇康是非儒非道,他是玄學的代表人物,但是他所提倡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的思想跟老莊比較契合。嵇康來到一個女巫的墓前,看到與這個墳墓相連的就是一所房屋,於是嵇康就很感慨,說:陰陽兩界是一牆之隔耳。就是說所謂生死之間不過就是隔着一堵牆啊,就是很達觀生死的一種言論。
到了晚上,嵇康欣賞着夜景,看着碧波盪漾,仙島渺渺,天台巍巍,星漢迢迢,正在心曠神怡之時,忽然聽到美妙的音樂,他循聲覓去,看到一處茅屋。他生怕打擾了主人的雅興,就在屋外屏息傾聽。一曲終了以後,就看見一位清新脫俗的美麗女子推開房門出來,見到嵇康就說:“先生光臨寒舍不勝榮幸,請入內稍坐吧。”嵇康沒想到在此地能夠遇到知音,所以非常欣喜,於是欣然入室。兩人對坐,一邊品茶一邊談論音樂,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女子就是這山谷中的女巫,就是前面看到的墓穴的主人。儘管兩人是人鬼殊途,但是談起琴棋書畫還是非常默契。於是嵇康就問:“敢問神女所彈何曲?”(剛才我在外面聽你彈的是哪首曲?)女巫回:“情之所至,信手而彈耳,無名之曲。”嵇康請教再三,女巫才傳授他,其實就是今天的《孤館遇神》這首曲子。

這個故事聽起來美好一些。當然這都是傳說了,不知道哪個版本更接近真實。
嵇康被殺前彈奏了一遍《廣陵散》
但是關於嵇康被殺之前彈奏《廣陵散》這個故事是見於正史的《晉書·嵇康傳》,基本是真實的,是這麼寫的: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爲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毎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
是說嵇康將在東市被處決,他是受到鍾會等人陷害,向司馬昭進讒言,司馬昭要殺他,在東市行刑。他名聲很高,三千太學生聯名爲他請願上訪,請求保全他的性命,理由是這些太學生要以嵇康爲老師,但是司馬昭不準,就是非要殺機康不可。嵇康看着太陽的影子,估計着自己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於是就要了一張琴,彈奏了一遍《廣陵散》,然後嘆息說:過去袁孝尼(嵇康的外甥)曾經要向我學《廣陵散》這首曲子,我一直吝嗇保密沒有同意,可惜我今天一死,《廣陵散》就從此失傳了!
嵇康臨死前不是感嘆自己生命的終結,而是嘆息琴曲的失傳,可說是一個豁達生死的世外高人。當時三千太學生聯名請願,可見嵇康在當時的士大夫階層中聲望很高。
《晉書·嵇康傳》後面接着說:“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就是說嵇康死的時候才四十歲,天下的士人對此感到非常痛心,司馬昭不久也感到後悔了。所以可見當時殺嵇康對司馬昭而言,他的政治成本是非常高的,讓他在輿論上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
在這之後呢,《晉書》又記載了嵇康在月華亭投宿學《廣陵散》的故事,但是就沒有那麼繪聲繪色的講鬼故事。《晉書》上是這麼寫的:“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就是說嵇康投宿在月華亭,有自稱是古人的訪客,這位來訪者與嵇康談論音樂,可能《太平廣記》和《舌華錄》的鬼故事就是以此爲本的。來訪的人自稱是古人,那就不是活人了,自然也就是鬼了。
關於《廣陵散》的流傳
宋代朱長文作了一本書叫《琴史》,裏面談到了《廣陵散》的流傳,他說唐代有個人叫薛易簡能彈《廣陵散》。北宋的《太平御覽》第579和第814章引用《世說新語》裏面的故事,說嵇康的鬼魂曾經向會稽郡的一個叫賀思令的人傳授過《廣陵散》,《太平廣記》第342章也引用了這個故事,這個聽起來就和當年鬼魂向嵇康傳授這首曲子的典故如出一轍,只不過把傳這首曲子的人變成了嵇康,他從其他鬼魂那學來的,他死後又變成鬼魂把這個曲子傳給別人,這些故事也就是爲瞭解釋嵇康死後這首琴曲爲何能繼續流傳。也就是說《廣陵散》在宋代以前還有流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原汁原味。
(《世說》曰:會稽賀思令善彈琴。常夜在月中坐,臨風鳴彈。忽有一人,形器甚偉,着械有慘色,在中庭稱善。便與共語。自雲是嵇中散,謂賀雲:“卿手下極快,但於古法未備。”因授以廣陵散,賀遂傳之,於今不絕。)
–希望之聲